秦时明月·远别离

走来走去啦

【一】天明
　　大叔，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可以再受伤。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变得和你一样强。
　　当我变得和你一样强，我会保护你不再受任何中伤，哪怕是一句恶毒的流言，或者充满敌意的目光 。
　　可是，大叔，强者就一定要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我小时候，曾爬上过咸阳宫的屋檐，那最至高无上的地方，竟是寒风烈烈，刺骨冰冷。
　　当我变得越强，苦难的记忆就刻得越深 。
　　我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漫漫长夜，墨家与流沙一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两种天空，两种人群，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声音。
　　“他将会被那个孩子杀死，这就是他的命运从他离开秦国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
　　十年前 ,你巍峨如山的身影在我面前轰然倒塌,但我知道,你一定会醒来。
　　十年后 ，你再次倒在我的面前，但我知道，这一次，你绝对不会醒来。
　　仇恨打败了一切，前尘湮灭，我已无力像十年前一样哭泣。
　　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启，只是当时，我们都来不及听到它转动的声音。

【二】离歌
　　十三年前，易水冰封，素衣白幡，他击筑送别荆轲，伴着壮士不返的离歌。
　　十三年后，他端坐在咸阳宫大殿之内，白布遮目，筑音绕梁。
　　嬴政皱起了眉，面前这个叫做高渐离的乐师，来自弱小的燕国，技艺却如此高超。在国破家亡，友人被杀后，他击出的筑音，依然清越激昂，听不出一丝的悲伤。
　　心事重重的君主向他走近，语气凌厉。
　　“听说你是水寒剑的主人，水寒剑排名第七，而我的天问却是排名第一，你就不怕。。。”
　　“任何排名对剑客来说都很可笑。剑客之间，只有胜负与生死。死了的人，即使排名第一又有什么用？”
　　他的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双目失明，水寒已失，他在一片黑暗中铸造出沉重的铅筑击向秦皇，群剑之首的天问，在那一刻，破碎如雪霜。
　　只可惜，未能击中秦皇。
　　士兵的长戟，轻易穿透他的胸膛，他的眼前渐渐泛起白光。
　　他忆起多年前的那场暴风骤雨，悬崖之上，她蓝色的裙裾飞扬。
　　他许她的未来，注定只是奢望。
　　他似乎看见漫天大雪中，她手执玉箫，朱唇轻启，箫声碎裂了易水的冰霜。
　　“好美。”他说。
　　一片寂静，如同雪落无声。

【三】 残阳
　　残阳如血，暮色苍凉。
　　他输了天下，只剩这剑，和她。
　　他不知道，选择了王道，就意味着，虚伪，无情，奸诈，他不知道，最锋利的剑，也比不上最柔软的人心里，暗藏的澎湃杀机。
　　他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不知道 ，选择了王道，就意味着，虚伪，无情，奸诈，他不知道，最锋利的剑，也比不上最柔软的人里，暗藏的澎湃杀机。
　　身旁的女子清醒而决绝的举起利剑，多年随他奔波战场，浴血厮杀，她已不再是柔弱羞涩的吴越少女，舍不得他，却舍得为他死。
　　他的剑浸透了无数人的鲜血，诛怀王，杀子婴，屠城六次，纵火咸阳。。。座座坟墓垒成他事业的丰碑，可只有当虞姬的鲜血溅满他的衣襟，他才疼痛的知晓，每一个生命的消逝，对他们的亲人，都是一次重创，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热衷于战争，所以一首楚歌便能让思乡之情，瞬间击溃他的士兵，早已不是从今天开始，他才陷入一个人作战的绝境。
　　月亮露出银边，他想起十六年前的夜晚，身披夜行衣的少女救起被人追杀的他。纵然后来她头戴银冠，笑靥如花，也比不上初次相识的美，令人心惊。
　　再往前推，是十六年前的黄昏，巨大的机关兽飞翔在蓬莱的海面上，海边拥挤的人群里，尚是男装的少女，眸中流出紫色的泪滴。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是否还会有人陪她看星空下万家灯光?
　　可就算当初她选择留下，结局也不过如虞姬一样，秦时明月下，红颜魂断乌江。
　　他苦笑，手起剑落，鲜血模糊了视线。
　　亡秦必楚，楚灭汉兴，项羽自刎于乌江，刘邦的将士欢呼雷动。
　　暮色沉沦，残阳黯淡，悬崖上站着一个头戴银冠，皎洁如月的女子，她的眸中，流出了紫色的泪滴。

【三】莲衣
　　“在新的时代生存，听起来就像是优雅的借口，你说呢？红莲殿下。”
　　桑海城的悬崖上，张良站在卫庄的身边，突然转身向我问道。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只有流沙的赤练，流沙不需要借口，借口只是留给那些需要逃避的人。”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漠然的说道。
　　张良微微皱了一下眉，不再答话。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时光很漫长，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所以总是会选择逃避，后来才知道，时光的河，一直向前，从不回流。
　　就好像我曾经痴痴的在碧桃树下等了三个夜晚，以为还可以等到我所熟悉的他。
　　韩王宫的大火烧了三天，巨大的夜幕下，有无数的鸟，高高展开双翼，在火焰的缝隙间穿梭，无望的吟唱着，往昔荣耀的歌。
　　身披黑袍的卫庄站在悬崖的尽头，白色的长发被风扬起，模糊了他的面容。
　　“这肮脏的韩国，我们的韩国。。。”他喃喃念道，鲜血从鲨齿剑上滴下,“这或许并不是你想见到的，却是你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我还你一个韩国，二是。。。”
　　“我跟你走。”
　　“你不想知道第二个选择么？”
　　“事实上，我有另外一个问题，你选择在我出嫁的那天回来，是不是想让我下定决心杀了姬无夜，还是因为我会让他分心，你能乘机杀了他？”
　　我仰起头，语气的坚硬连我自己都有刹那的吃惊。
　　“你是这么想的？”卫庄的脸隐在远离火光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如果我想见你，我肯定见不到你，所以那天出嫁的路上你是故意让我看见你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而回？”
　　当年我掀起轿帘看见他的一刻，是何等狂喜，我曾以为，三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
　　然而后来，却是父王的死，韩国的亡。
　　“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问为什么选择？你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已经死亡，就让黑暗将它永远埋葬。而深渊给了我仇恨的眼睛，我会用它看到黑暗的尽头。”
　　他终究没有再回头看我，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身影，我将用一生来远远的眺望。
　　我加入了他和韩非子，张良共同创立的流沙组织，红莲公主不复存在，此后的我，名叫赤练，以蛇为伴，以毒为武。
　　雪女的箫声，会引来月光下的寒雪，那些洁白的天之骄子，会在月光之下绽放她们最美丽的容颜，但对我而言，雪花落地即化，是那么不堪一击。最锋利的武器，未必会在世人目光中浸润着无上的荣誉。承载了太多荣誉的武器，终有一日，会变得不堪一击。
　　秦统一天下的第六年，墨家机关城内，卫庄的师兄，背负着天下第一剑之名的盖聂，因为不忍再给他最后致命的一击，最终渊虹断裂，碎了一地晶莹。
　　“你放弃了鬼谷，放弃了天下，就是为了保护这群废物？却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无论成年后容颜感情如何变化，卫庄始终不屑于世俗侠义，他轻视别人的性命，也不曾重视自己的性命。
　　“你什么也不肯放弃，又得到了什么？”
　　盖聂对于卫庄，并没有历代鬼谷弟子你死我话的敌意，他的愤怒之下，似乎还暗藏着一丝丝的怜悯。
　　卫庄没有回答，剑客之间，本来就无需儒家与名家之间太多耗费唇舌的诡辩。
　　盖聂倒下的瞬间，丽姬与荆轲的孩子，在咸阳宫长大的天明，大哭着说道；“大叔你不要死，你说过，要看到我变得和你一样强。”
　　一向以冷面示人的秦国第一剑客，唯有在这个孩子面前会露出难得的柔情。在昏迷之前，盖聂依旧微笑着对天明说道：“男孩子不要哭，要坚强，大叔不会离开你的。”
　　就因为对故人的一个承诺，剑圣盖聂抛弃了所有名利高位，只身杀出咸阳宫，成为秦人眼中的叛徒。
　　雷电划破了夜空的明月，我冷冷道：“把仇人当做最亲的人，真是，可笑。”
　　鬼谷弟子你存我亡的宿命，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打破。
　　“他将会被那个孩子杀死，这就是他的宿命，从他离开秦国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
　　十年后，盖聂终于看到荆天明变得和他一样强，然而，这世上怎会容下两个一样强的人，所以盖聂注定要离去。
　　卫庄和盖聂，最终谁也没有战胜谁。
　　历代鬼谷派纵横天下的荣耀，最终都化为了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浪花。
　　姬如千泷披着面纱，站在月光之下，昔日燕国太子丹的高月公主，
　　早已成为最负盛名的阴阳家，凛然在上，观望世间生离死别。
　　“他们都已经死去，历史的车轮像碾过他们的骨灰一样碾过他们的荣辱与悲欢。那么，卫庄，你可以告诉我，你所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我又一次站在郑都的悬崖上，抬头问道。
　　他已经无法回答，在他为韩非子报仇而反秦之时，生平第一次做好了应对失败的结局。
　　韩国故都的悬崖之上，邈远的深渊里，飘荡出我粉色的莲衣，我的蛇，纷纷隐去。
　　在我纵身跳下云海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多年之前的一个晨曦，郑都韩宫中无垠的花海，飞扬如我雪白的裙裾。
　　碧桃树下倚靠着一个额缠发带的少年，桀骜的眉眼间，温柔的笑意如水轻漾。
　　他向我伸出手，手中“长鞭”跳动着银光。
　　“这叫链剑，女孩子用起来很漂亮的，就像跳舞一样。”
　　“小心，别伤着自己。”
　　“以后，我会每天都在这里等你。”

【五】纵横
　　“你放弃了鬼谷，放弃了天下，只是为了保护这群废物？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你什么也不肯放弃 ，又得到了什么？”
　　“你早已忘记了你初入鬼谷时第一句话，你放不下生死，就永远无法凌驾于众生之上！”
　　“我的梦，与你的不同。”
　　“你知道你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就是太过于执着于所谓的正义，和你那些梦一样遥不可及，师哥！”
　　卫庄挥舞起鲨齿剑，冷冷的看着盖聂的身影，又一次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因为无人比肩，天才只能孤独的在人间行走，原以为终于遇到理解自己的人，却要靠打败他的方式证明自己。
　　少时共他月下倾觞，三载师友情深凝霜，原来也不过是命运的海浪，偶尔交汇的光芒。
　　旧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时代正在开始，我们又要回到各自的路上，成为彼此相知的陌生人。
　　“三年之期已满，纵与横必有一战。”
　　“在鬼谷的三年，只为了最后拼个你死我活。”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属于强者的天下。”
　　当那个桀骜的少年成长为足够坚毅的男子，能够执手照看所爱之人，能与同门并肩看天地浩大，他却已将往昔视为羁绊。他的意识认为自己理应毫不在意，他用不断的残忍来坚固硬化自己的心。纵然韩宫的轻烟，还滴在曲折的回廊，纵然郑都的悬崖上，还残留着她的衣香，纵然月光照耀的，是他回不去，忘不掉，却又令人心碎的故乡。
　　不回头，不是因为毫无眷恋，恰是为了习惯前路荒凉，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本身，就是无法偿还的代价。”
　　师兄，你出鬼谷已满十年，这十年，你收获了秦国第一剑客的盛名，却也因为你的国家而背负骂名，你唯一的好友，也离你而去，而他的死亡，却让世人对你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
　　渊虹纵然排名第二，但你可知，这世上最锋利的剑，是最柔软的人心。
　　就为了一句承诺，就放弃了你一生的梦想。
　　我说过，不把他们都踩在脚下，他们又怎会承认你是真正的强者？太过友善，又怎能成为凌驾于世的赢家？
　　属于强者的天下，除了勾结，便只剩凌驾。芸芸众生，都只不过是一块城砖，用来组成帝国的万里长城。易水送别的传说，如何激荡人心，却因为缺乏足够强大的力量，让燕国始速祸焉。
　　赤练，和我的鲨齿剑一样被视为妖物，她虽然是我的手下，我却不会让她因为我而受伤，只要我记得她最初的美丽，所以，哪怕过了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世上其余的女子，也只能是相貌平平。
　　强者，并不会保护他所爱的人，而是让他所爱的人，变得和他一样强。
　　乱世之中，原本就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儿女情长。
　　所以，就算端木蓉为你挡住暗器，你也只会说多谢阁下这一句话？
　　卫庄默然的，轻轻的扬起嘴角。
　　而一直沉默的盖聂，又是否读懂了蓉姐姐像人鱼公主一样无法开口只能深埋于心的情意？
　　那一刻，想起堂堂的剑圣，当日在墨家医庄中，为了让她躲过暗器，而牵住了她的手，想起她曾奋不顾身的站在盖聂面前，挡住高渐离的水寒剑，说：“我相信他。”
　　想起当年亲口说出“用剑不救，秦国人不救，姓盖不就”的济世神医端木蓉，想起当盖聂行走江湖时，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向师傅问及她的过往，想起最后，阅遍世间生死沉浮的念端，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要命的叮嘱—
　　“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以剑为生的男人。”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医者父母心，医的了人，却医不了心，救得了所有人，却独独救不了自己。
　　有人说，反秦者的历史观是错的，秦的统一是大势所趋。
　　没错，大势所趋。可你以为，就凭四个字，就能让赤练放下毒蛇，雪女折断玉箫，就能让在长平之战中被坑杀的四十万大军停止他们对死亡的战栗，只是因为大势所趋？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新事物总会将血衣化作襁褓，将无辜的牺牲从史书上轻轻抹去。
　　最霸道的，莫过于权力的御笔，最委屈的，莫过于历史的良心。
　　后人无从得知，是什么力量，促使向秦俯首称臣的六国子民，纷纷揭竿而起。
　　星落斗转，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韩国郑都的邈远的深渊里，飞扬起我粉色的莲衣。卫庄，当年与你比剑与樱花树下的小公主，已成长为具有剑客之风的铿锵女子。在纵身跳下以前，我早已决定用一生，去赔付你对我藏之愈深却愈显沉重的情意。

【六】明天的鸟群与芬芳
　　公元前202年，年仅三十岁的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于乌江，刘邦定都长安，立国号为汉，奈何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六岁。
面容俊美如玉的男子，像鸟儿一样轻盈的站在若木的顶端。雪色的凤羽，自他的肩上飘扬。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二岁。
　　逆流沙中仅次于卫庄的第一高手，曾经从鸟群中乘风飞来的美少年，也回到了鸟群中去。
　　火红色的晚霞之下，他的唇齿间旖旎出幽远的凤吟，召唤着还在天空逗留的鸟群。
　　银铃飘摇，如水暮色间，走来了一个头戴银冠，皎洁如月的女子。
　　“你是。。。”白凤想起十四年前那个身手敏捷的少女，身披黑色的风衣，行走在暗夜里。
　　那时，她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如同蜀国的兰花，芬芳而艳丽。
　　而现在，她的发髻，藏在银冠之下，她的明眸边，还残留着紫色的泪滴。
　　长安城内，载着文武百官的马车发出隆隆的声音。最前面的华盖下，坐着眉眼清俊的男子，他昔日眼神中桀骜的棱角，早已被数十年的坎坷磨平。当卫庄为给韩非报仇而反秦之时，他却没有出现在朋友身边。
　　那高坐在未央宫上的帝王，面容已刻满岁月的风霜。
　　“运筹帷幄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
　　“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已，不敢当三万户。”
　　张良，这个昔日流沙组织的创立者，韩国丞相的公子，匍匐在汉帝脚下，一脸谦卑。
　　蓟都易水畔，大雪飞扬。
　　少年手捧香尘，仰望天际。天际，似有箫声悠长。
　　“雪女姑姑，你说过，易水的雪，是天底下最美的花朵。你说过要在此吹箫，与高渐离相伴终老。今日，我带你回家。”
　　洁白的雪花无声的飘落，宛如无数声幽凉的叹息，降临在这喧嚣而匆忙的人世间。

后记—
　　越来越不喜欢春夏二季，阳光下百花繁盛，反而叫人想起儿时，从指缝间流逝的记忆。
　　害怕会像赤练，只有在花落悬崖的那一刻，才会想起我们曾经那么眷恋的人，却也只剩，记忆中模糊的背影。
　　“这叫链剑，女孩子用起来很漂亮的，就像跳舞一样。”
　　月光如时光，会改变太多人的面目。无法掌控的情感，会随着记忆的沙漏从指缝间遗落，到最后，只记得一个回眸，一个笑容，一句话语。
　　尽管我们曾经要的，都是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在韶华极盛时抽身离去，从此终身隐没在黑暗里，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有人共同的宿命。
　　尾声是留给明天的鸟群与芬芳。
　　控制人物的命运走向，是令人痴迷却也心有戚戚的游戏。
　　原谅我的自私，一直都偏爱残忍的结局。
　　人的一生，是不知终点的负重远离。
　　远别离，一路无处可逃的远离。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却依旧不能在一起。
　　所以，如果命中注定残缺如此，请允许我们以薄情的名义，将彼此忘记，继续认真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