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思路缠成丝路

走来走去啦

我确信我脚下踩着的，是河西走廊尖锐的砂石，头上顶着的，是陇西七月流火的烈日。
　　但我并不确信，这场旅行，真实存在于我的生命里。
　　因为太过于梦幻，我从来就不曾想到过，那些我已经盼望得在脑海里开始模糊的景致，有一天可以历历在目到能让我的想象都变得有温度。两天一夜的火车，车窗早已把四川盆地绿油油的田野切换成了黄土高原汹涌的河流，而最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雍州除去风儿便是砂的荒芜寂静。太过于完美，当我在嘉峪关的瓮城抬起头刚好看见最后一缕暮光掠过女墙在穹窿留下火烧云样子的惊叹号；当我凌晨四点就小步快走的赶往莫高窟，用手电微弱的光芒于瞳孔中临摹到那些千年之外飘逸的优雅信仰，有幸以虔诚的长跪顶礼膜拜；当我绕着月牙湾的泉水一圈又一圈，听见弧度中央的兰若四角的风铃奏起如泣如诉的点点禅意或者离歌；当我路过玉门关残存的最后一块石墙，当我流连于沙州夜市里冬不拉和羌笛的幽怨以及烤羊肉串迸发出的火星的热情和不知名啤酒泡沫的迷幻……
　　是完美到让我怀疑自己整个旅程都活在梦中。
　　而此时，我在雅丹，正值日落。
　　西域的日暮来得都特别的迟，虽然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的样子，但太阳依然赖在那些大石头压在小石头上面的石柱的尖头不肯走。干燥的气候让雅丹的云轻薄得连质量都没有，它们是那样的纤弱，以至于在白天我明明看见它们正漂浮在我头顶上的天空，却还是会忘记它们的名字叫云。可是，一旦暮光倾城，那些轻盈的云朵又会突然之间化作锐利，大气把日暮过滤得只剩红光去照亮整个世界，而那些霞光，却又用似乎是毕加索的笔调勾出了镶嵌在云朵边缘的金黄，洒下一道道天籁的光束。彳亍在岩石垒成的迷宫中，我觉得周围是山石的时候很少很少，是古堡的时候很多很多。山崖被或者风裁或者雨淘成一堵堵完美的石壁，而一堵堵石墙又围成一个一个完美的方块，如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仅仅是为了向丝路上三十六国的繁华与楼兰王宫的奢靡致敬而甘愿做注脚而已。可惜一切都化作历史岁月的废墟，只是这废墟与我有着太不相称的比例。我并没有因为废墟如同山峦的高大而觉得它如何如何，我只是在它面前觉得自己好渺小，渺小到了我发现大漠其实是一个时间已经静止的次元，而我于是将枯萎了。尽管已近是日暮，可吸饱了一天热气的砂子并没有消停，它们仿佛是在跳跃，挥着它们小小的匕首，就算隔着鞋底多还能扎得我脚底生疼。炙热干燥仿佛已经吸干我身上最后一滴水分，不仅是肉体，连灵魂似乎都要坍塌融进一堆砂丘中，飞散到这片荒凉的戈壁里消失不见。
　　雅丹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可是并没有坚韧之心的我，至今也难以回答我是为什么要踏上这一段孤独的丝路。是我听信了那些旅行指南上说的在雅丹只要运气还好就可能捡到文物的捕风捉影的话，还是只是很莫名的想去追寻某位行者踽行于戈壁中的足迹？也许，我现在正走在或是玄奘或是斯坦因曾走过的路上，千年对于大漠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等闲，可是世道人心浮华，又怎么经得起流砂蹉跎依旧能保留旧日的温存？瓜州，凉州，玉门，每一串名字都是摩挲地图上一首无声的诗，但凉州并不凉，凉的是在天的惨白和地的玄黄中我完全失去了在人间的坐标。汉唐渺渺，大食又是被分成了多少块讲述着止战之殇的碎片？那个我在脑海中敬仰着的你，是否就是那个在《大唐西域记》里鲜活的你？而当你跋涉在莫贺延碛，跌跌撞撞四天五夜滴水未进，又是否亦是如我一样，在这条漫长的路上，被风吹紧了惶恐的内心？
　　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坠入了夜，太阳的余晖顷刻熄灭，却换来一弯新月和整个苍穹的繁星，我仿佛是在月球上眺望星空。天晴朗得让我不忍心去看，就算只是新月与星空也完全可以把戈壁照的不用擎灯也看得见。沙漠里散热极快，刚才还可以热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不过半小时的光景，突然又吹起一阵风砂，我不禁打起了寒颤——真的好冷。我下意识的蹲下身子想抱团取暖，可贴近地面，我又依稀听见似乎是蝎子窸窸窣窣还是响尾蛇哗哗啦啦的声音。风，呼啸而过，扫过山崖——那些魔鬼居住的城堡——之上的一道道褶皱，仿佛千鬼万鬼在欢笑在哀嚎在用挽歌的旋律吟唱丝路上每一寸繁华与荒凉的故事。翻飞的砂子又溜进了我的眼睛，泪水弄花了我的视线，却又让我在模糊的冥冥中已然看见了魂魄的模样。真与幻本无边界，却能在人心中留下惶恐的烙印，但我还记得，玄奘踏过戈壁，磷火燃烧出的妖魔的幻影把月亮缠绕得都要窒息，他只是淡然地，于如洗的月光下，诵起鸠什摩罗留下的箴言。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但我还是想去追寻你不曾停歇的脚步，可是，我孱弱的身躯和孱弱的心灵，又能支持着我去到哪里？雅丹已是我此行的最西程。春风不度玉门关，此刻，我宁愿化身成戈壁的流砂，只要能让我再向西一步，哪怕再一步也好。从长安到玉门的河西走廊，不过是丝路上最东边的极短一段，而《大唐西域记》中的西域，是从塔里木盆地的高昌才开始。或许，重游注定茫茫无期，可我还是想把自己的希望当作宝藏埋在这里，如果有一天，我能站在清真寺的穹窿下祈祷，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诵读那用闪含字母书写的经文，我希望我能将你揽入怀中，再来到这里，重头开始我们的寻宝与历险。

　　春将行，伶仃已暝冷雨淋。冷雨淋，烟花如裂，夜永如血。
　　韶华负去叮咛静，凭君羌笛携吾心。携吾心，暮里龟兹，诉我魂清（轻）。
   
　　就当作我曾踏上过丝路。